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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 驚愚駭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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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 驚愚駭俗

丁零零,丁零零——

廊下的護花鈴隨風而動,鈴聲冰裂一般的清脆悅耳。

這聲音頃刻間將方驚愚自回憶裏攫回,忽然間,他如夢方醒。祖宗堂裏依然晦暗,漆得赤紅的墻下,一列列神位擺列著,唯有兄長方憫聖的神位孤仃仃地立在末尾。

往昔的記憶煙消雲散,此時距兄長逝世後,已去了八年。

方驚愚走出祖宗堂,陽光像一匹金袈裟,披落在他身上。竹林斜倒,滿地枯黃的幹葉,已沒了往日蔥翠欲滴的鮮綠。他走到水氹邊,綠幽幽的水面映出了他清霜殘雪似的眉眼。他已過冠歲,昔日那個柴桿手、細胯子的小孩兒已長成篁竹一樣堅韌挺秀的青年。

然而那塵封的隱秘之痛再度湧上心頭。突然間,過往曾在府中受盡涼薄的那些歲月、仙山衛帶走兄長時的絕望、苦學刀術時的艱辛如一群驚鳥紛至沓來。方驚愚低低吸了一口涼氣,閉上雙目。

他並未忘記,他一直都記得那刻骨銘心的一切。

一段細碎的腳步聲緩緩自身後傳來,有人喚道:“驚愚公子。”

方驚愚回頭望去,卻見是先前領他入府的那位青衫老仆。

老婦道:“時辰不早了,公子要在府裏用膳麽?老身見方才公子入了祖宗堂後便在出神,叫了幾聲皆無應答,又不好擾您,故而耽擱到了這時候,還望公子莫要見怪。”

方驚愚搖頭,“用膳就不必了。我只是回來看看爹的,現時便走。”

可老婦卻欲言又止。半晌,她才笑了一笑,斑駁的皺紋擠在了一塊兒,踟躕著問:

“公子您……過得還好麽?”

“現在很好。”

“您千萬莫怪老爺。縱使昔年他待您薄情了些,但他實則是個言訥詞直之人,也為蓬萊百姓做過許多善事。他不是惡人。”

方驚愚說:“我知道。”

興許正是因為爹的直性子,他才會如此厭惡將娘害死的自己。他曾無數次對爹感到切齒痛恨,但八年後的今日,往昔的一切似已成了過眼雲煙。

他背過身,對老婦道,“我走了,您也不必送我,往後您多保重。”

他感到青衫老婦的目光沈甸甸地壓在肩頭,他走得愈遠,那目光裏的分量卻愈來愈重。冷風陣陣,涼意乍起。老婦孤伶伶地站在他身後,仿佛一根浮萍。

穿過朱綠相錯的游廊,方驚愚向府門處走去。可走到半途時,他又忽而頓足,咬了咬牙,轉身向正室走去。

無論如何,這將會是他與爹的最後一次見面。縱使爹如何對他寡情,他也應最後去看上一眼。

方驚愚走到正室前,蛛網聯窗,蒼苔爬階,往日潔凈的磚石已然斑駁。九年前,他曾跪於此處,求爹授自己劍術,然而卻遭拒絕。而今他沈默地站在槅扇外,輕輕喚了一聲:

“爹。”

正室裏悄無聲息。

“我要走了。”方驚愚垂首道,“如今我也算與方府斷絕了幹系,咱們已是陌路人。我曾怨過你,但一切都已過去了。”

他垂首默立了許久,屋內依然無半點響動。即便是最後一面,爹也不願再看他一眼麽?方驚愚低低地嘆息,轉過身,邁開了步子。

然而就在他踏出第一步之時,一個沈靜的聲音自槅扇後傳來。

“驚愚。”

方驚愚腳步一顫,這是爹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喚他的名字。

有生以來,他便沒被爹正眼看過一回,就連指名道姓的時候也寥寥無幾。在爹眼裏,他便是個似有似無的影子。槅扇後的聲音溫和磁厚,仿佛是父子間的臨別訴語。

“走出蓬萊罷,你是天之驕子,註定不會被此地困囿。”

方驚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雙耳。這是爹會對他說出的話麽?莫非瑯玕衛犯了瘋病,將他又看作了兄長?然而爹方才口齒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又不似在發癔癥。

“您是在和我說話麽,爹?”

“自然是你,方驚愚。”

“您是把我和憫聖哥弄混了……”

“方憫聖是方憫聖,方驚愚是方驚愚。我沒弄錯。”

突然間,方驚愚的心搖搖欲墜起來。他不明白為何爹會對他突然轉了性子,是歲月將這男人身上的硬殼一點點剝離了麽?胸口忽而像被鈍刀割破了似的疼。

然而他卻咬緊牙關,回過身來,攥緊了雙拳,回應道:“爹如今這樣說,是因為兄長已逝,方家只餘我可托付了麽?”

他問出這話,心裏卻已先想好了答案。往時每每兄長同爹硬掁時,瑯玕衛總會緊繃著一張面,對兄長厲聲喝道:你不可肆意妄為,因你是瑯玕衛之子,肩負著衛守蓬萊之責!

因此他想,爹也一定會對他怒斥:“因為你是瑯玕衛之子!”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槅扇裏的聲音卻道:“因為你是方驚愚,生來註定驚愚駭俗之人。”

霎時,方驚愚戰栗不已。

他感到周身似被一道閃電擊穿,目瞪口哆。耳鼓上似蒙了一層薄布,聽什麽皆不真切。他聽見槅扇裏傳來男人的聲音,如夢似幻:“進來罷,我有話同你說。”

雙腿像被牽了絲線般,他不由自主地走上了石階。推開門頁,卻見房內竹紋帷簾已然掛起,變得潔凈敞亮。八步床上的紗簾也已掀開,一個男人坐在其上,身形瘦削了些,然而一身玉色襕袍卻齊整潔凈。瑯玕衛仍如十年前一般氣宇軒昂,目若寒星,雖添了些皺紋,卻依然帶著如山威勢。

方驚愚怔怔地望著爹。這哪兒是一個瘋癥之人會有的模樣?九年前,他見慣了爹歇斯底裏、狂亂智昏的模樣,而今一見這冷靜自若的男人,卻覺恍如隔世了。

瑯玕衛道:“時候到了。方家盡心竭力,終是等到了這一日。”

男人自身邊拿起一柄劍,蟒皮裹黑檀木鞘,劍刃光白如雪。正是他平素極為珍重的白帝賜劍、方家的鎮宅之寶——“含光”。

突然間,瑯玕衛搖搖晃晃地站起。方驚愚下意識地要跪落在地,卻不想他卻撲通一聲,率先下拜。然而那兩手遞高,捧著含光劍,送到他面前。瑯玕衛垂首,恭敬道:

“這是先帝的賜劍‘含光’,方家代管許久,如今應物歸原主,請殿下接劍。”

一股奇異的戰栗自腳底湧起,方驚愚微微搖著頭,楞怔怔道:“殿……殿下?”

為何爹要這樣叫他?他忽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二十三年前,天符衛來到敝府,將龍裔托付予在下。”

瑯玕衛說。

“您正是——白帝姬摯之子。”

男人的口氣平靜從容,每一個字裏都仿佛蘊藏著極大的力量。他畢恭畢敬地跪在方驚愚面前,便似覲見君王的臣子。然而方驚愚便似頭頂炸了個響雷,渾身發顫。

他不相信,他不願相信。他在方府度過了暗無天日的十餘年,連仆役們都拿他踢打輕賤,什麽白帝遺孤?他才不是金枝花萼,而是地下若蟲。

“可……可是,白帝遺孤……不是憫聖哥麽!”

“二十三年前的一個雨夜,天符衛帶著一個孩子來到方府,那便是殿下。當日拙荊恰也在分娩,得了一個男孩兒,於是在下便對外宣稱方家有兩個孩子降誕。”瑯玕衛沈聲道,“在下也是自那一刻起,便委決要不惜一切代價,全力保住殿下。”

方驚愚心中如有鯨波鼉浪翻湧,久久不能平靜。他失了態,雙目猛睜,兩眼布滿鮮紅血絲,幾乎是嘶吼著道:“既然如此,那為何要這樣待我?為何要我在府裏過著牲口似的日子,任人踐踏淩逼!”

“為了保全殿下的性命。瑯玕衛揚名在外,自有不少眼目盯著方府。加之在下是先帝的忠臣,仙山衛若發覺殿下不在蓬萊仙宮中,定會先疑心到在下的頭上。為不引起外人註意,只得對殿下涼薄以待,委屈您了。”

“那天符衛為何要將我帶到方府來?既然方家是仙山衛首當其沖懷疑的對象,為何不將我帶到天涯海陬,尋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藏起,卻將我放在仙山衛的眼皮子底下?”

“不論您逃到何處,皆瞞不過仙山衛。”瑯玕衛徐徐嘆氣,“最危險之處也是最安全之處。若天符衛帶著您逃亡,最終只會曝骨荒野。但若是將殿下留在方府養蓄,興許還有一線生機。”

“那憫聖哥呢?憫聖哥為何會被帶走?”

“方憫聖是個幌子。他愈是才氣發越、奪人眼目,便愈能讓人將目光自殿下身上移開。”

方驚愚忽而感到無力,絕望感宛若深淵,吞噬了他的心房。突然間,他所認識的一切仿佛都遭了掀天揭地的一變,他本以為是瑯玕衛掌上明珠的兄長原來不過是為了保住他而設下的棋子,而素來被冷落的他才是白帝的遺孤。一切都反了,亂了!

他顫聲問道:“兄長他……知曉此事麽?”

若他真是白帝後裔,那兄長被帶走、被淩虐、被殺害,就全是他的罪過!方憫聖與他並無血緣牽系,本可安然度過一生,依然是那璀璨如星的少年郎,然而自與他牽扯上之後,便只能受盡笞杖拷打,被人欺侮折磨。方驚愚頭痛欲裂,咬牙切齒。

“憫聖早已知曉。”瑯玕衛道,“他甘願為你犧牲。”

“為何要為我犧牲!”

“因為你是君,他是臣。方家世世代代皆懷碧血丹心,誓死追隨天家。”

氣力仿佛在一瞬間被倏然抽走,方驚愚無力地搖頭,道:“但、但是……九年前,玉雞衛曾用滴骨法試過我和憫聖哥,那時試得只有憫聖哥的血可融於骨……”

瑯玕衛道:“所謂‘滴骨法’,便是滴血於骸骨上,若血能融入,便是骨肉。可若靺鞨衛帶來的那截遺骨並非白帝之骨呢?”

突然間,方驚愚渾身震顫,憬然而悟。他望見男人伸手掀起玉色襕袍的下擺,又解下脛甲,放在一旁。他聽聞瑯玕衛素有腿疾,是在沙場上落下的,往時在府中時走路便常一瘸一拐。然而當脛甲解開時,他驚見瑯玕衛的那只壞腿上盤踞著猙獰的巨大紅疤,創口仍舊開裂,無法愈合,其中可見白骨。

“二十三年前,在下托天符衛發先帝棺冢,替換其中骸骨。”瑯玕衛平靜地道,“靺鞨衛帶來的不是先帝遺骨,而是在下的腿骨!”

涼風穿過庭院,護花鈴叮鈴鈴地作響,如密集的雨點。然而方驚愚卻聽得心驚膽跳,渾身是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曾聽聞蓬萊裏有“閻摩羅王”的傳說。那“閻摩羅王”在二十餘年前便已橫空出世,膽大妄為,甚而敢發先帝陵冢,盜竊聖軀,原來說的便是這件事麽?二十餘年前竊取白帝屍骨的並非“閻摩羅王”,而是他爹和天符衛,他們為了瞞天過海,將自己的身份藏住,特意竊走棺中大部分遺骨,只留一截較完整的腿骨!

如此一來,方憫聖的血便能融進骨中。這是一個深遠長久的計策,久到其間相隔了十數年。

剎那間,眼前似蒙上了一層水霧。方驚愚顫抖,為了護住他一人,竟要搭上這麽多人的性命麽?

原來他並非是天棄之人,恰恰相反,他才是那位天之驕子。

方驚愚猶自震驚不已,卻見瑯玕衛已然整好衣袍,再度捧劍跪下。

“殿下,方家已恪守祖訓,護衛您平安長大成人時至今日。”

流水一樣潺湲的日光裏,微塵飛舞,仿若細碎螢光。恍惚間,方驚愚隱約記起曾在廟宇裏見過的壁畫,眾臣子俯首帖耳,眾星攢月似的向白帝拱服。瑯玕衛蒼老而憔瘦的背影忽而與那臣子相疊,而畫裏的君王卻變成了自己。

“您想讓我……做什麽?”方驚愚艱難地發問。

頃刻間,他至今為止所堅信的、所恪守的一切都消失了。擺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同的一條道路。

瑯玕衛道:“殿下可從心所欲,就此安度餘生。然而在下卻有一僭越之請——”

男人深深低下頭顱,向他拜服。日光被欞條切成一道又一道,像雪亮的劍般落在他的身上。分明是荒涼淒靜的陳舊居室,此時卻無端地生出一股猶如王座般的威嚴。

“望您繼承先帝素業,跨越天關,再度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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